萧山的“东伯利亚”在哪里?
老一辈人会告诉你,萧山东北部沿钱塘江一带。百年前,这片南沙大地,曾是盐碱滩涂,人迹罕至。
钱塘江河口段,以龛山、赭山、河庄山为界,曾有过多次江道大迁移。每每潮失故道,所经之地,农田毁尽,百姓流离失所。与天地争一处安身之土,似乎是一代代萧山人的天命。
直到上世纪60年代,浙江省开始有组织地进行围垦,“向潮水夺地,向海涂要粮。”据《萧山围垦志》载,历经三十多次大规模围垦,至2007年底,萧山围垦总面积达到54.6107万亩毛地,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官员誉为“人类造地史上的奇迹”。
与潮水的斗争从未停止过
立于如今繁华的钱江世纪城,我们将追随老沙地人的指尖,回到70年前那片江滩的不毛之地,见证一座城如何从江潮肆虐里拔地而起。
狂风呼啸,哗啦一声,丁柏田抬头一看,屋上的瓦片已经被卷走,在空中胡乱飞舞。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往老丁头上灌,如潮水淹了进来。屋后几棵大楝树摇摇欲坠,下一阵风刮过,咔嚓,树干逐渐变大,在眼前越逼越近,最终压倒在房上,屋子立刻就坍了。好在,老丁一家提前准备,塌了就躲进另外几间屋里。再不济,蓑衣笠帽一披,往外逃。
“我听到哭喊、惊叫声震天,伴随着风雨声回荡在广袤的沙地上。”那种声音弥漫在老丁的回忆里。老丁是义盛公社蜜蜂大队第七生产队队长,1956年特大台风来的时候,他们小队30多户人家,只有老丁家住瓦房,其他的人家都住草舍。草舍更不比瓦房,当风圈开始触岸,老鼠白日乱窜,鱼儿翻滚上浮,没人意识到大地发出的警报。待暴雨伴随滔天巨浪倾泻而来,草苫直接被狂风卷走,水漫进草舍,人们已经难以逃离……
直到上世纪末,钱塘潮难依旧时有发生。老沙地人都曾或多或少,有过遭受钱塘江灾害的亲身经历。
正是在如此险峻的环境下,吃苦耐劳的沙地人与钱塘为邻,靠自己的手脚,开一片地,讨一份生活。围垦,是世世代代江边人,都在陆陆续续进行的事。但那时的围垦,是零散的,又常常是徒劳的。有时刚刚开垦的新田,过了一个冬天,就被次年的浪潮吞没。有时入睡还在高地的草舍,第二天醒来已经没入水边。
时至今日,我们熟悉的钱塘江,看似已经温和许多,而这一转变,却非自然形成。后来的萧山大部分区域,每一粒土,都是人工的。
一亩田点燃希望星火
1966年初夏,一个惊喜的消息开始在滩涂上传开,说是水利员徐荣居然在大堤外种活了棉花!这可是场大事体,“我们本来是守,现在我们可以攻了!”徐荣兴奋地告诉同僚李水福。
事情要从1954年南沙大堤再度坍江开始说起,徐荣,这位后来被益农当地老百姓亲切地唤作“伯伯”的老人,当时不及而立,作为水利员来到前线负责治江工作。在他眼前,目之所及,皆是四处奔走逃难的农民。他与同事深感痛心,在与省水利厅紧急报告后,争取到了4万元下拨资金与几位下派工程师,共同商议对策。最终决定用土筑堤,堤外抛石的方法,得以保住大堤。
保堤只是第一步,1955年4月,徐荣参与了在北海塘与南沙大堤相交处建造水闸的全过程,水闸由绍兴水利局出图设计,萧山水利局工程师陈光裕负责施工。老百姓听闻喜大普奔,口口相传,“这里要建一弄闸了!”此时说的“一弄”,是指一口单间的水闸。有了这一弄闸,挖了排水沟,内地的水就能排入钱塘江了。
一年后,闸建成,徐荣提议取名为“益农闸”,既谐音于老百姓口语里熟悉的一弄闸,又寓意在益于农作。“益农”这个地名,也由此而来。此后,他用一些石块在堤外筑起小石坝,围了一块小小的“试验田”。潮进潮退,沙头涨高,这一亩多的土地渐渐成熟,他就在这块地上开始种高粱、豆类等作物,最后竟然真的种活了棉花!
如今回溯,这小小的一亩田,便是萧山大规模围垦的起点,而徐荣参与建造的益农闸,一路挖到瓜沥白洋川,也成为后来围垦运石船只通行的重要河流。
回到1966年,徐荣将棉花情况报告给了后来围垦中另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夹灶公社党委书记赵五八。
当时公社人多地少,吃不饱,劳动力也没有出路,还要轮流出工,棉花的喜讯让赵书记看到了希望。此前一年,南阳、赭山两个公社已经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联合围垦。但上头的情况是“三不”,项目不获批准、财政不出钱、领导不参与。县里犹豫不决,可时机不容错过,赵书记决心不要国家一分钱,以群众的力量,向潮水夺地,向海涂要粮。
三个公社的联合行动
这年农历八月十八观潮之日,在益农闸旁的一间石屋里,赵书记联合党山公社、长沙公社的书记、社员们,商量围垦之事。这次碰面,堪称萧山围垦史上的“红船会议”。
这年10月,三个公社联席会议,共同成立益农围垦指挥部,赵五八为总指挥,同时决定,从各生产队公积金里抽取围垦必需的材料费用,每亩地2元,谁出工,谁得地,公平公正,所有劳力不付报酬,一律以生产队记工分。
11月19日,第一次围垦正式出工。按照潮汛,筑堤任务需在24日完成,五天时间里,三个公社的25000人,围起了9000亩土地,筑起了6250米的大堤,成为萧山大规模围垦的首次胜利。
谁曾想,首围成功的五个月后,1967年,那场莫名其妙的大冲击,连同怒吼的钱江春潮一起,一夜之间,冲开了血汗所筑的大堤,300多米的缺口,抢险迫在眉睫,而总指挥赵五八,却被关押起来隔离审查了。派来现场的区里的水利员,临阵上马,根本难以处理和指挥这样的抢险工作。
就在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总指挥赵五八从关押的牛棚里逃了出来!骑着他那辆老爷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奔赴现场。他一到,人心才定。随即了解情况下达命令,抽调各公社精兵强将,赶赴江边,堵上缺口,经过十几天紧张抢救,总算保住了这9000亩地。
“萧山的农民是有觉悟的,他们不为形势所左右,所以围垦这种大型工程从未停止过。”做了一辈子萧山围垦的水利工程师陈光裕曾在回忆里如此赞赏。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时局动荡,形势莫测,围垦却年复一年,踏踏实实地成了一项势在必行的工程。
那时的萧山,岸上走的人、路上跑的车、河里开的船,都往一个方向,一路向北,朝江边去。最多的是走路人,行进的队伍何其长,前不着首,后不见尾,队伍里的人装备相似,挑着一根扁担,前头挂土箕、铁耙,后头放着饭篮、茶杯、碗、干菜、霉豆腐。
“你想想,沿塘一夜之间搭起一万多间草棚舍,那速度不亚于改革开放初期的‘深圳速度’。”陈光裕打了个比方。“最苦的是大堤合龙。合的龙口,就是堤坝最后的缺口。草包灌石沙,一包包扔到水里,有些人得站在水里,天冷呀,在水里泡一会儿,人就冻得瑟瑟发抖,牙齿都咯咯响,浑身皮肉乌紫。换人时,爬上来喝口烧酒,火里烤烤。二是练泥,也叫踏泥,在挑泥前,先由一部分人组成突击队,头天夜里到滩涂淤泥里踩,泥水没到半腰里,把泥踩结实,把水分挤走,第二天挑起来干一些,否则根本没法把淤泥挖起装在土箕里。”
从设计、改善水利设施,到抢险工作,但凡出现突发状况,都需要陈光裕这样的水利工程师们第一时间赶赴。从1952年开始的四十余年里,陈光裕几乎伴随了每一次萧山围垦的历程。直到2005年最后一次围垦,已经退休的他,仍以顾问身份参与其中。
陈光裕的围垦手记里,清清楚楚记录了每一次工程的时间、参与人员、围垦面积等。这个耗费一生记录的第一手资料,被无偿赠予萧山档案馆,成为萧山围垦史记中的一部分。
一旦出现险情,抢险要抛大量石头堵截潮水,保住大堤。石头多从南边山区开采,最多时,山宕(采石场)有超过120处。青龙山低下了“龙头”、鱼青山刮光了“鱼鳞”,雷山直接挖到地下30多米成了“雷湖”,据说未来要造成深坑酒店。还有长山、红山、大和山、党山等等。
山宕的活儿,是拼命的活儿。在《萧山围垦志》记载的1966-1988年间围垦工程中殉职的52人里,就有40人是在采石工作中遇难的。
迁户攻坚战在南阳打响
南阳小围垦成功后的第五年,南阳公社永丰大队党支部书记沈桂江认为,海涂已经成熟,可以耕种,随即向社里提出迁户要求。但是迁谁、怎么迁、政策怎么订,全是问题,南阳公社一看,两眼一抹黑,无从下手。
沈书记这下急了,他与村里几位领导一商量,决定直接找县长!他们将迁户理由、迁户对象、如何发动群众等逐条写成报告,天蒙蒙亮就坐着汽车赶到萧山县政府,不顾门卫盘问,直奔县长办公室。县长费根楠当然不认识他,但没想到,费县长不仅未责怪其莽撞越级,反而在听完他滔滔不绝的陈述,当即表示支持。
沈书记一行带着县长批复同意的报告,回到永丰大队里,传达精神,发动群众。可想而知,起初的发动并不顺利,村民们既担心围垦地再次坍江,也没有信心能在海涂盐碱地种植作物。“你说的未来,啥时来?”《山海情》里,苦怕了穷怕了的老百姓问道。
沈书记给予的回答很实在,条分缕析一一解决村民的生产生活问题。作物种不好,内地给补贴;如若塌江,同意搬回内地;凡迁户者,资金补助人均25元,打灶费每户25元,人均自留地一分;另外优先为迁户队安装灯泡。由此,迁户迎来第一波小高潮,南阳公社再次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次年(1971年),迁户工作在全县大规模组织推广。
白花花、硬邦邦的大地上,没有拖拉机的第一代移民,靠双手铁耙掘,掘到满手泡,插秧者跪在田地里,用小毛刀挖开口子,再把稻秧按进土里,用手揿实。一期种下来,脚发霉手泡烂。水稻种下,每天早上要灌满水,等到晚上再排掉,灌上一个月,以此洗地排咸,排出来的水,都是酱油色,又咸又苦。头几年,地虽然大了,但水稻产量很低,只有二三百斤一亩,广种薄收,日子更是紧巴巴。
最可怕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年的三联大队。新移民刚刚盖好房,开始全面开荒耕种,噩耗传来,一工段北抢险大堤被冲垮,潮水已经向三联涌来。一时间,拖家带口,背着棉被干粮,哭天抢地,上山逃难……
但是啊,“天天吃到大米饭,是多美好的向往啊!”“一号围垦”的移民江风曾这样说道。迁户之苦,没有压倒沙地人对生活的热爱。
粮食、棉麻、蚕桑、西瓜、蔬菜、竹笋……如今,围垦区的耕地占到萧山总耕地面积的二分之一。农副产品市场建设,工业发展,水闸、道路、桥梁等基础设施也日渐完备。人迹罕至的“东伯利亚”,终于成了欣欣向荣的都市。
1993年10月开工的1.3万亩围垦,首次采用机械化围垦,其技术由萧山自主研发。2005年,萧围东线采用科技围垦,至2007年12月,围垦土地1.78万亩土地,萧山最后一次围垦成功。围垦之战,从此在萧山人的基因里,刻下了一种天然的自信,敢与天公试比高。
“上帝创造了世界,但荷兰人创造了荷兰。”世界上两大围垦,一是荷兰,经历数百年的围海造田,拓展出约6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二便是萧山,与设备先进、机械化操作的荷兰相比,萧山的围垦,是靠百万人力,以愚公移山之精神,围出大萧山四分之一的土地面积,完成一场笨小孩式的奇迹。
感谢萧山区农业局水利工程师陈光裕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