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台门里的往事

发布日期:2015-04-27 08:24 访问次数: 信息来源:萧山政府网 通讯员

旧时台门

从坎山塘上老街拐进逼窄昏暗的中华弄,经过两三户人家,便可见一面高耸宽绰的老墙,斑驳、古旧,抬头,“施家台门”四个字赫然其上。

台门,是明清时期江南传统的院落式住宅建筑,尤以绍兴居多。“赚钱回乡盖台门”,古时绍兴人在外面赚了钱,衣锦还乡,都会在老家造台门,以图光宗耀祖。黑漆大门,青砖黛瓦,粉墙小院,一进连着一进,台门斗、天井、弄堂、雕空木窗,以及天井里长满了青苔的老井……从外头看,只是一堵灰墙隔着市井喧嚣,里面,却自有一片天地乾坤。

台门大多以家族聚居,故以姓氏命名为多,比如这个施家台门。还有以官职命的名,比如状元台门、尚书台门。门口会有竖“旗杆石”的习俗。旗杆石以条石凿成,一般呈方形,石上再竖高约两三米的一面旗,故称“旗杆石”。凡中举的人,或是获得上品位的官职,便可立此旗杆。官宦人家或书香门第的台门,仪门上会挂“进士及第”等炫耀门庭的匾额。

古代时萧山与绍兴有不可分割的渊源。西汉元始二年即公元2年建县时,当时不叫萧山,叫余暨。“余”为越语,越人称盐为“余”,因当时萧山产盐颇丰。后来被称作萧山,与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有关。传说当年勾践被夫差战败,率残余兵卒停留到此,四顾萧然,故留下“萧然山”之名,亦名萧山。不管是称作余暨,或者萧然山,萧山那个时候归在会稽郡下,属绍兴府管辖,一直到民国二年。

因了这种一衣带水的地缘关系,萧山无疑根深蒂固地刻记着绍兴越地的习俗民风,譬如台门这种古建筑。

只可惜,曾经“台门足足三千零”的绍兴,如今因时代变迁,那些象征家族辉煌的台门也渐趋式微,所剩寥寥。即使依然存留的几处,也被淹没在崭新阔气的现代建筑中,没有人会去眷顾、探究。

坎山的施家台门,它存留着我的许多记忆。19年前,我第一次走进台门,见到了一位清瘦娇小的老人,从此这位老人便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位亲人。如今,老人已去,台门依旧,而我却又回来,寻访台门里的悠悠往事。

名医施今墨

说起施家台门,不得不说道一个人,名中医施今墨。

而施今墨与施家台门的关系,我翻阅史料,只从其生平介绍中寻得一句:

施今墨,1881年3月28日生于贵州,原名施毓黔,祖籍浙江省萧山坎山镇施家台门。

但坎山老街的老人,说起施家台门,都要提一下这位当年名振京城的一代名中医。于是,古旧而破败的施家台门,因此便有了响亮亮的话题。

施今墨其实并没有出生在施家台门,所谓祖籍,代表祖辈的居所。他当年居于施家台门里的祖父施之博,因被朝廷召去云南任知府,于是举家迁移。尚在母亲腹中的施今墨等不及全家赶至云南,在途经贵州时便降临人世。于是祖父取名“毓黔”,以纪念此地而生。

读施今墨生平,有两件事令我钦佩。

“弃政从医”为其一。

施今墨家世可不赖,他外公曾是清朝山东巡抚,他的父亲亦混迹官场,所以说,世代官宦的施家,自然希望毓黔继承祖业,踏入仕途。早年,施今墨的确随父愿就读于山西法政学堂,为以后踏入政界积累学识。可是,施今墨从小目睹体弱多病的母亲曾被庸医误诊而几致丧命,便在心中立了要学医的念头。而他舅父李可亭偏偏又是当时河南安阳一位名中医,见外甥聪颖好学,便时常教其中医之道。一个随手教,一个有意学,施今墨在1911年京师法政学堂毕业时,对中医颇有研究,给周围朋友看个小病也不在话下,因而在当时的朋友圈里已小有名气。

但是他是学法律的,行医在当时不过是他的兼职。鲁迅先生为了救国弃医从文,施今墨后来却果断弃政从医,是什么让他如此坚定信念?是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那个让他深感无望的社会。既然靠一己之力不能彻底改变,那么尽力减轻一点身体的苦痛也是好的,也只能是这样了。

从此施毓黔改名施今墨——“不为良相,即为良医”!

专职行医后的施今墨,声名渐起,上到孙中山、杨虎城等政要名人,生了病也要请他亲临会诊,但施今墨精湛的医术更多的是为平民百姓造福。民间有说他夫人出门,经常碰到迎面走来她不认识的人,而那人却热情地拉着她的手连连道谢:“是施大夫求了我的命!”

有一段佳话更值得一提。中医曾在国民党时期面临被废除取缔危机,正当为拯救中医而四处奔走请愿的施今墨忧心忡忡时,时值主持国民党行政院工作的汪精卫岳母突患痢疾,遍请西医未见奏效,正命垂一线之际,有人建议请施今墨诊治。施公被请至汪府,即对老人把脉、开药,而后留下一话:一诊可愈,不必复诊。还真是神了,汪的岳母服了施公开的药,仅数剂便病去神清。估计当时汪精卫也是被折服了,竟十分难得地题字送匾,取缔中医之事就这样被妙手回春的施今墨力挽狂澜。

为解除更多民众的病痛,施今墨曾开过医院,办过药厂,可是都遭遇失败,最后想到办学。1931年,施今墨创办华北国医学院,开启了培养人才的中医传承之路。

与他专攻医学的严谨作风一样,他对学生要求也是非常严格,“不可执一方以论病,不可执一药以论方,不可循一家之好而有失,不可肆一派之专而致误。”“其有厌学图便者,非吾徒也。”

在他的努力下,学院一直办至1949年,毕业学生达600多人,新中国成立后,从学院里走出许多中医骨干,甚至医疗界领导人。可是当初创办医学院时,政府却不拿分毫支持,是施今墨自己买校舍,聘教师,倾其自己历年来的行医收入,亲自购置设备,审阅教材,才把学校办起来。

施今墨很早就使用听诊器、血压计等西医设备给人诊治,又于20世纪30年代在诊所里增设化验室以研究病症,有人便说他“不中不西,非驴非马,误人子弟”。他笑道:“鹏飞万里,良驹千行,其志岂俗夫识哉?”

台门往事

翻查《坎山镇志》,有一条记录:1940年1月23日坎山沦陷,日军洗劫了坎山,烧毁了“怀庆当”“汪绍隆”“项凤”等清代建筑。

项凤,就是当年大伯的爷爷所开。据大伯说开的是一家盐所,但塘上项凤弄里92岁的施大爷却记得,项凤是个典当行。但不管是什么,大伯的爷爷苦心经营的祖传家产,就在那一夜在日本鬼子的一把大火中化为滚滚浓烟。当年住隔壁的施大爷至今回忆起来不甚唏嘘,“当时火势那个大啊!若不是自己家的屋子有一堵高高的马头墙挡着,几乎也要无家可归了。”

项凤烧了,大伯的爷爷还是有家的,这个家,就是台门里大伯一直住到老的老宅。从小就住在老宅里的大伯,后来,眼见着老宅一天比一天衰老,昏暗、残破。两个女儿陆续出嫁后,大伯就和老伴搬到后面整洁有序的新区公寓居住。终于,只留下80多岁的母亲,守着这个空旷颓败的老屋。

我依然记得19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位清秀的奶奶,她拉着我的手,好像要跟我说许多话,又不知说什么,只一个劲说“好”。又忙着要她一直陪在身边的女儿张罗饭菜,把里屋早已准备好的水果零食拿出来。我相信那是她最高兴的一天,她亲手拉扯18年的独孙子,带了喜欢的姑娘来见她,这让她有点欣喜若狂。

之后,她亲眼瞧着她的孙子结婚成家,生了重孙女。那孙女从跌跌撞撞地走到蹦蹦跳跳地跑,一天比一天水灵。而她总是每见一次便手一摆,幽幽地叹,养小日日鲜,养老日日厌啊!给她拍照,总躲,不肯,说老了,要进棺材的人了,还拍啥?所以至今也没有留下奶奶在台门里的照片。

她应该还记得她嫁进施家台门,和施家六公子成亲的情景。他们也算是门当户对,他是项凤的六少爷,她是徐公盛的大小姐,两家都是坎山镇上叫得响的人家。至今,塘上还寻得见叫作“项凤弄”的弄堂,去下街老弄堂随便找人一问“徐公盛往哪走”,那人热情地手往后一指--“后面就是!”而如今,孙子的丫头都在眼前蹦跳了,她不能不感叹,真像一场梦。孙子是他拉扯大的,10个月,他娘,也就是她的二媳妇把他送到老宅,因为儿子媳妇在城里要上班。也亏有孙子的陪伴,老宅一下就闹活了。她喜欢孙子放学回来,像个饿鬼似的去掀煤炉上的炖锅,她会把藏在床头的糕点拿出来,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小声告诉他别让堂姐堂妹看见--她对孙子是独爱地。看到孙子的裤腿又往上缩了,就知道这小子又长高了,她巴不得孙子长得快点,不像现在,看见孙子的丫头又大了一截,心里就无比苍凉。

老了,没用了!这是奶奶后面几年常挂嘴边的话。奶奶活到89岁,一次摔倒,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之后,她那年正月初五去世。大伯打来电话,迅速赶去老宅。奶奶一直不肯闭眼,我们守在老宅和她一样苍老的床前,唤着“奶奶……”直到姨婆,奶奶的妹妹把我们七岁的女儿领到她跟前,轻声说,二姐,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安心走吧!

奶奶放心不下的,是她那个从小没了娘的孙子。

依稀旧景

《坎山镇志》里给施家台门的地名起讫为:东起中华弄,西至周祠路。

70岁的大伯记忆中的施家台门,以前曾有三道门,门一关,外面的人就不能进来。施家台门就像一个大宅院,里面是一大家子的春秋。逢些重要的日子,台门里会搭上戏台,一个家族的老老小小就围坐在一起听戏,很是热闹。这可不是普通百姓家能有的事!在这个台门里长大的大伯,说起这些往事,有些得意。

“这里曾经也是一个院子,比那个四合院规模小一点,你看地上三个地基都还在的。”

大伯说的这一处,是我脚下站着的这一块空地。我低头看,依稀从地面上几块大石块的摆放位置,拼凑出三个房间的地基轮廓。只是现在,空地上支着两个三脚架,横搁着的竹竿上,晒着各种颜色的内裤衬衣,屋子的片瓦块砖早已成了大伯记忆里的碎片。

那么,这个就是真正的施家台门了?我指着身后那扇挂着门环的蓝漆木门和木门顶上厚重古朴的雕画石刻问大伯。

“这个不是,真正的台门,在这里。”大伯指着旁边老墙下一丛杂草。原来,真正的台门在这里!我无法想象,那丛堆着许多黑瓦片的老墙旁边,长满了人一样高的杂草的空地,居然是当年连接两家院子的真正的台门。“我记得门上还有块匾额,写着‘文魁’二字。”大伯的记忆像矿洞一样被打通。“可惜,很早这个台门就没了,因为1956年的一阵台风。”大伯说当年他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有天一早起来发现,曾经连接两家的高高台门怎么不见了,跑出去一年,只见到地上一片废墟。此后,后人便再无缘见到那个台门。若不是像我这样多事的打探者,这些记忆也许只有封存在大伯心底了。

其实施家台门里头真正让施姓家族人自豪的是院子后面的施家祠堂。“天地君亲师”牌位供奉在堂中,施家列祖列宗各牌位依次排摆,肃穆庄严。能够建祠堂,可是一个家族十分光耀的事。可惜啊,祠堂也已经消失了!大伯叹气、摇头。

大伯所指的祠堂位置,是院子后面一间门前横七斜八堆满了枯木的黑漆木屋。它破旧、衰老,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倾塌下来。经历了“文革”的施家祠堂,后来被外姓人占用,最终沦落为一所充斥着烟火柴米味的世间百姓民居。但是,大伯说起当年施家台门里有八块旗杆石时,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比画着双手说,那可不是现在学校升旗的那种细杆子,是一块块方型石碑,当中有孔,就这样一排而列,我小的时候经常上去攀爬,从这根旗杆爬到那根。

当然,旗杆石也像台门、祠堂一样,消失了。当时,镇上要建化工厂,就把这八块旗杆石全部推倒,埋进地里,作了地基用了。所有曾经辉煌过的,先人的荣耀,在历史这条大河流面前,经不住冲击。

台门塌了!祠堂空了!旗杆石埋了!施家台门里只留下这几间老宅,和一个还能跟你述说往事的老人。

宅院空空

推开两扇蓝漆木门,一群聚在天井中央石板地上觅食的麻雀,被推门声惊动,群起而飞上了屋檐,停在黑瓦上,叽叽喳喳,仿佛在说,你来做甚,扰了我们的美味!大伯说,就在上个月,这屋子里遭了贼,小偷搬走了几件生活旧物,虽没什么大损失,听起来还是让人悚然。

这是一个旧式四合院老宅,南面是一堵水泥围墙,连着东西北三间比百岁老人还沧桑的黑漆木屋,围成一个院落。紧靠着那堵平薄的围墙,是一株葱郁的天竹树,枝繁叶盛。树下,一口老井,极窄的青色井口,斜搁着一只小铁桶,满身的锈色彰显了它和老井一样的沧桑。井的旁边,是各种旧盆老罐,里面种着青菜和花草,那是住在隔壁的奶奶的女儿平时的闲活。可是屋檐下那一排全身打着密密麻麻补丁的水缸,就没这么荣幸了。主人大概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空闲之物,就这样暴露在窗台下。围墙与屋檐之间,松垮垮悬挂着一根绿漆电线,不难想象,以前一定挂满了一家子的清洗衣物。

颓败、荒芜,却仍能触摸到当年的繁华。除了屋顶的瓦片,灰黑的外墙,从里面看几乎全是木头结构。窗,是雕空镂窗,门,是黑色实木,几根圆形粗大木柱,支撑着这几间昏暗的旧屋。打开关了不知多久的木门,楼梯狭小到仅可容一人上下,一片漆黑,眼睛好久才回过神。上去,似突然穿越进时光隧道,脚踩木板的吱嘎声,仿佛是踩着古老的旧时光。阁楼上,更是昏黑、阴暗,只有推开那头四方小木窗,屋内才被照进一点亮光,那些挂着套环的老木箱的身影,雾般隐现。一张旧式老床,从屋顶悬下的电灯,墙角倚着的木制脸盆架……所有的旧物,都蒙着灰,很厚很厚。

我仿佛是从那个年代走出来似的,走下木楼,走出老宅,站在那块塌了台门倒了屋瓦的空地上,抬头,老宅苍老的轮廓,落寞而苍凉。


扫一扫在手机打开当前页